北山移文

钟山之英①，草堂之灵，驰烟驿路②，勒移山庭③。

夫以耿介拔俗之标④，潇洒出尘之想⑤，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

若其亭亭物表⑥，皎皎霞外⑦，芥千金而不眄⑧，屣万乘其如脱⑨；闻凤吹于洛浦⑩，值薪歌于延濑，固亦有焉。

注释

①英：神灵。

②驰烟：急速奔驰如飞烟。驿路：大道。

③勒：雕刻。山庭：山林庭园。

④耿介：正直。拔俗：超凡脱俗。标：标格。

⑤潇洒：清高脱俗。出尘：超出尘俗。

⑥亭亭：高雅洁净的样子。物表：世俗之外。

⑦皎皎：洁白。霞外：云外。

⑧眄miǎn：斜着眼睛看。

⑨万乘：帝位；帝王。

⑩洛浦：洛水边。

译文

钟山的英灵，草堂的神灵，犹如大道上疾驰的烟雾，将这篇移文刻在山石上：

有人自以为有正直脱俗的标格，清高出尘的理想，品行高洁如同白雪，道德高尚且直冲青云，我知道这种人。

高洁超于世俗之外，品性清白高远，视千金如同草芥，不看一眼，视帝位如同草屣，随手丢弃，在洛水之滨听隐士吹笙，在延濑听采薪人歌唱。这种人本来也就有。

岂期终始参差①，苍黄翻覆②，泪翟子之悲③，恸朱公之哭④，乍回迹以心染⑤，或先贞而后黩⑥，何其谬哉！呜呼！尚生不存，仲氏既往⑦，山阿寂寥，千载谁赏！

世有周子⑧，俊俗之士⑨，既文既博，亦玄亦史⑩。然而学遁东鲁，习隐南郭；窃吹草堂⑪，滥巾北岳⑫；诱我松桂，欺我云壑⑬。虽假容于江皋⑭，乃缨情于好爵⑮。

注释

①参差：不一致。

②苍黄：青色、黄色。翻覆：反反复复，变化无常。

③泪翟子之悲：指墨翟悲于染丝。“染於苍则苍，染於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墨翟见蚕丝被染成不同的颜色，由此感慨，悲从中来。

④朱公之哭：指杨朱泣于歧路。杨朱面对着十字路口不知道选择哪一条道路，因此放声哭泣。

⑤乍：开始。回迹：隐居。

⑥贞：端庄正直。黩dú：污浊。

⑦尚生、仲氏：指尚子平、仲长统，都是过去的隐士。

⑧周子：指周颙。

⑨俊jùn俗：出众脱俗。

⑩玄：玄学。

⑪窃吹：出自《韩非子·内储说上七术》的典故，南郭先生混在乐队中滥竽充数。草堂：茅草盖的简陋房子。

⑫滥巾：假冒隐士。

⑬云壑：云气缭绕的谷沟。

⑭假容：造作夸饰容态。

⑮缨情：挂心。好爵：高官厚禄。

译文

怎想到他并不是始终一致，如同青色与黄色一般变化无常，墨翟悲于染丝，杨朱泣于歧路。刚刚归隐，心中却还想着富贵名利，刚开始还端方正直，到后来就变得污浊，这是多么荒谬啊！唉！尚子平不存在于世，仲长统已经成为过去，山林寂寥，有谁观赏千年风光？

世上有一个周姓的人，卓异脱俗，既有文采又学识渊博，既懂玄学又通史学，他学东鲁遁世，学南郭隐居，住在草堂中滥竽充数，住在北岳中冒充隐士。诱骗松桂，欺骗云壑，虽然在江边做出隐士的姿态，心里却想着高官厚禄。

其始至也，将欲排巢父①，拉许由，傲百氏②，蔑王侯，风情张日，霜气横秋③。或叹幽人长往④，或怨王孙不游⑤。谈空空于释部⑥，玄玄于道流⑦。务光何足比，涓子不能俦⑧。

及其鸣驺入谷⑨，鹤书赴陇⑩，形驰魄散，志变神动。尔乃眉轩席次⑪，袂耸筵上⑫，焚芰制而裂荷衣⑬，抗尘容而走俗状⑭。风云凄其带愤，石泉咽而下怆。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

注释

①巢父：及其下文的许由，皆指古时的隐士。

②百氏：诸子百家。

③霜气横秋：形容志气整肃严峻，犹如秋霜。

④幽人：隐士。

⑤王孙：指贵族子弟。

⑥空空：佛教中谓一切皆空而又不执着于空名与空见。释部：佛教的典籍。

⑦hé：核查，检验。玄玄：道家中的道。道流：道教。

⑧俦chóu：相比。

⑨鸣驺zōu：达官显贵的随从骑兵，传呼喝道。

⑩鹤书：鹤头书，即招贤纳士的诏书。

⑪眉轩：因高兴而眉毛高举。席次：座席之中。

⑫袂耸：因喜悦而举起衣袖。

⑬芰jì制、荷衣：用荷叶制作的衣，均指隐士的服装。

⑭尘容：世俗的容貌姿态。俗状：世俗的举止。

译文

他刚刚来的时候，排斥巢父，挫辱许由；傲视诸子百家，蔑视显贵达宦。风采如日显耀，志气如霜凛然。有时感叹隐士一去不返，有时埋怨贵族子弟贪恋富贵不来隐居。他谈论佛家的空空之论，追究道家的玄玄之理，务光哪能与他相比，涓子也不及他。

等到随从的骑士进入了山谷，诏书被递到了山中，他就神色飞扬，魂飞魄散，志向改变，心思波动。在宴席上，他高兴得眉毛都抬起了，衣袖都高举，焚烧用芰制的衣服，撕掉用荷叶制的衣裳，立刻显现出俗人的举止容态。风云凄凄怨愤，石泉阻塞悲伤，望着树林山峦好像有所失，回头看草与树木好像有丧事一般很悲伤。

至其钮金章①，绾墨绶②；跨属城之雄③，冠百里之首④；张英风于海甸⑤，驰妙誉于浙右⑥。道帙长摈⑦，法筵久埋⑧；敲扑喧嚣犯其虑⑨，牒诉倥偬装其怀⑩。琴歌既断，酒赋无续。常绸缪于结课⑪，每纷纶于折狱⑫。笼张、赵于往图⑬，架卓、鲁于前⑭，希踪三辅豪⑮，驰声九州牧⑯。

注释

①钮：扣。金章：铜印。

②绾：系结。墨绶：结在印纽上的黑带。

③属城：下属的城邑。

④百里：县名。

⑤英风：崇高的声望。海甸：临近海的地方。

⑥妙誉：美好的声望。

⑦道帙：道教的典籍。摈：摈弃。

⑧法筵：讲经说法人的座席。

⑨敲扑：敲打、鞭打。

⑩牒诉dié：讼状。倥偬kŏng zŏng：纷繁急迫。

⑪绸缪：纠缠。结课：考核政绩功过。

⑫纷纶：忙乱。折狱：断决狱讼。

⑬张、赵：张敞、赵广汉，西汉名臣。

⑭架：凌驾。卓、鲁：卓茂，汉朝时曾任密县县令，政绩出色。鲁恭：东汉时官员，爱惜、选拔人才，在当时十分有名。前箓lù：前人所作。

⑮希踪：能够比肩或者达到。三辅：西汉时期辅佐治理京师的三个官职合称，分别是右扶风、京兆尹和左冯翊。

⑯驰声：声名远扬。

译文

等到他扣上官印，系上黑带；成为众多城邑的雄主，居于县邑的首位。在海滨浙西一带传扬着美好声望。道家的书长时间被摈弃，讲经的座席长久地被掩藏。敲打鞭笞声的喧嚣冒犯了他的思虑，讼词的纷繁紧迫装满了他的心怀。琴歌声已经断绝，饮酒赋诗没有继续。他常常纠缠于考核政绩功过，忙碌于判决诉讼案件。试图胜过记载中的张敞、赵广汉，超越前人记载的卓茂、鲁恭，能够做比并左冯翊、右扶风、京兆尹这样的大臣，可以做声名远播于天下的刺史。

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阴，白云谁侣？户摧绝无与归①，石径荒凉徒延伫②。至于还飙入幕③，写雾出楹④，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惊。昔闻投簪逸海岸⑤，今见解兰缚尘缨⑥。于是南岳献嘲，北陇腾笑⑦，列壑争讥，攒峰竦诮⑧。慨游子之我欺，悲无人以赴吊⑨。

故其林惭无尽，涧愧不歇，秋桂遣风，春萝罢月。骋西山之逸议⑩，驰东皋之素谒⑪。

注释

①jiàn户：山谷中的房子，指隐士的房子。摧绝：摧毁，破坏。

②石径：山中的石子路。延伫：久立。

③还飙：旋风。

④楹：厅堂前面的柱子。

⑤投簪zān：解职弃官。逸：隐居远离俗世。

⑥缚：束缚。尘缨：尘俗。

⑦腾笑：发笑。

⑧攒峰：群聚密集的山峰。竦诮sŏng qiào：严肃的指责。

⑨赴吊：前去祭奠吊丧。

⑩逸议：隐者的议论。

⑪素谒yè：有德者的言论。

译文

他使得我们的朝霞孤独地映照，明月孤单地升起，青松落下绿荫，白云与谁为伴？山中的住屋被破坏了，没有人归来，山间的石路荒凉了，徒自长久等待。以至于旋风吹进帘幕，云雾在柱间穿梭，蕙兰做的帷帐空落，夜晚中的鹤哀怨，山中人离开，清晓的猿猴惊诧。过去听说弃官隐逸在海岸，今天却看见解开了佩兰而被尘俗的世事束缚。于是南岳与北陇嘲讽，群谷与山峰争相讥笑指责。感慨的是游子欺骗了我们，悲伤的是没有人前来慰问。

所以山林与溪涧非常羞愧，秋桂排异了清风，春萝舍弃了月光。西山传出隐者的议论，东山传来高人的言语。

今又促装下邑①，浪上京②，虽情殷于魏阙③，或假步于山扃④。岂可使芳杜厚颜，薜荔蒙耻，碧岭再辱，丹崖重滓⑤，尘游躅于蕙路⑥，污渌池以洗耳⑦。宜扃岫幌⑧，掩云关⑨，敛轻雾，藏鸣湍⑩，截来辕于谷口⑪，杜妄辔于郊端⑫。于是丛条胆，叠颖怒魄，或飞柯以折轮⑬，乍低枝而扫迹⑭。请回俗士驾，为君谢逋客⑮。

注释

①促装：急促整治行装。

②浪yì：划桨。

③魏阙què：宫门外面巍然耸立的观楼，借指朝廷。

④山扃jiōng：山里。

⑤滓zĭ：污染。

⑥游躅zhuó：出游的踪迹。蕙路：长满香草的道路。

⑦渌lù池：清澈的水池。

⑧扃jiōng：关门。岫幌xiù huǎng：山中住所的窗户。

⑨云关：云气缭绕笼罩的关隘。

⑩鸣湍：湍急的水流。

⑪来辕：到访的马车。

⑫杜：堵塞。郊端：山之外。

⑬柯kē：草茎，树枝。

⑭扫迹：扫除痕迹。

⑮逋bū客：逃离者。

译文

现在他又急忙整装到县邑去，乘船到京城中，虽然情系朝廷，有时还住在山中。怎可使芳杜、薜荔蒙受耻辱，让碧岭、丹崖再次遭受羞辱，让他在尘世中踏过的足迹玷污满是香草的道路，污染曾经洗耳的清澈池水。应当关上山居的窗户，掩藏好云雾笼罩的关隘，收敛起轻透的薄雾，藏好湍急的溪流。在山谷的入口拦截来访的车乘，在山外堵塞乱闯的马车。于是树林草丛盛怒，有时飞舞枝条折损车轮，又突然低垂枝叶扫除车轮痕迹。请回吧，俗人！为山灵谢绝你这逃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