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墓碑记①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②，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③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④，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⑤。呜呼！亦盛矣哉！

注释

①这篇文章作于明崇祯元年（1628）。天启年间，宦官魏忠贤以残暴的手段镇压东林党人。天启六年（1626），魏忠贤派人到苏州逮捕曾任吏部主事、文选员外郎的周顺昌，激起了苏州民众的义愤，爆发了反抗宦官统治的斗争。这篇文章是为这场斗争中被魏党杀害的五位义士而作的碑文。五人墓碑建在苏州城外虎丘前山塘河大堤上。

②蓼liǎo洲周公：周顺昌，字景文，号蓼洲，吴县（今苏州市）人。万历年间进士，曾官福州推官、吏部主事、文选员外郎等职，因不满魏党专政，辞官归家。东林党人魏大中被捕，途经吴县时，周顺昌不怕株连曾招待过他。后周顺昌被捕遇害，谥忠介。

③郡：指吴郡，即今苏州市。当道：执掌政权的人。

④除：修整，修治。魏阉：对魏忠贤的贬称。废祠之址：魏忠贤专权政时，其党羽在各地为他建立生祠，事发后，这些祠堂都被废弃了。

⑤旌jīng：赞扬，表扬。

译文

（墓中的）这五个人，就是当周蓼洲先生被魏阉党逮捕时，为正义所激发为这件事而死的。到了现在，吴郡有声望的贤士大夫们向有关执掌政权的人请示，清理魏忠贤废祠的旧址来安葬他们，并且在他们的墓门前立了碑，来赞扬他们的事迹。啊，也算是隆重盛大呀！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①，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②，何也？

注释

①墓：此处用作动词，修墓。

②jiǎo：同“皎皎”，明亮，光洁。此处指显赫。

译文

这五个人的牺牲，距离现在建墓安葬他们，时间不过仅仅十一个月罢了。在这十一个月当中，那些所有富贵人家的子弟，志得意满，得志亨通的人，他们因患病而亡，死之后就此埋没不值得称道的人，也太多了；更何况乡间没有声名的人呢？单单只有这五个人声名显赫，这是为什么呢？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①。吾社之行为士先者②，为之声义，敛资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③，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而仆之④。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⑤，为魏之私人⑥，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⑦。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然在墓者也⑧。

注释

①丁卯三月之望：天启七年（1627）农历三月十五日，此处属于作者笔误，事实上应为天启六年（1626）。

②吾社：指复社，明末以江南士大夫为核心的政治、文学团体，提倡复古。领袖人物为张溥和张采。

③缇骑tí jì：穿橘红色衣服的朝廷护卫马队。明朝指从事侦查和逮捕工作的武装人员。

④chì而仆之：意思是将其打倒在地。，击。仆，使仆倒。

⑤“是时”句：这时做苏州巡抚的人是魏忠贤的党羽。大中丞，官职名。抚吴，做吴地的巡抚。

⑥魏之私人：指毛一鹭，魏忠贤的干儿子。

⑦匿于溷hùn藩：藏在厕所。溷，厕所。藩，篱、墙。

⑧lĕi然：重叠、聚集的样子。

译文

我还记得周公被逮捕，是在丁卯年农历三月十五日。我们复社里那些道德品行可以算得上读书人表率的人，为他伸张正义，募集钱财来为他送行，哭声震天动地。阉党穿橘红色衣服的朝廷护卫马队按着剑柄上前，喝问道：“是谁在为他哀哭？”众人再也不能忍受了，就将他们打倒在地。这时以大中丞身份主管苏州一带的巡抚是魏忠贤的走狗毛一鹭，周公的被捕就是由他主使的。苏州的百姓们正在痛恨着他，于是趁着他们厉声呵斥的时候，就喊叫起来一齐追赶他。这位大中丞躲在厕所里才得以逃脱。后来，他以苏州百姓发动暴乱的罪名向朝廷请求惩治这件事，按照法律要诛杀五个人，他们的名字是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也就是现在一起埋葬在墓里的这五个人啊。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①，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而函之②，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注释

①詈lì：骂。

②dòu：通“头”，颈，此处代指头颅。函：匣子，此处是用棺材收敛的意思。

译文

然而，当这五个人赴刑场受刑的时候，神态慷慨自若，呼喝着中丞的名字斥骂他，谈笑之间从容就死。砍下的头颅被放在城头上，脸上的神态一点都没有改变。有位有名望的好心人拿出五十两银子，买下这五个人的头颅并用棺材收敛起来，最终与尸身合葬在了一起。所以如今的墓中，是五个人的全尸啊。

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①，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②？且矫诏纷出③，钩党之捕，遍于天下④，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⑤，非常之谋⑥难于猝发⑦，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⑧，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注释

①编伍：指平民。古代平民户口编制，五人为一“伍”。

②曷：同“何”。

③矫诏：假托皇帝命令颁发的诏令。

④钩党之捕：此处指搜捕东林党人。钩党，被指为有牵连的同党。

⑤逡qūn巡：迟疑不决、欲进不进的样子。

⑥非常之谋：指篡夺帝位的阴谋。

⑦猝cù发，突然发动。

⑧圣人：指崇祯皇帝朱由检。投缳huán道路：天启七年，崇祯即位，将魏忠贤放逐到凤阳去守陵，过后不久又派人去逮捕他。当他得到消息后，畏罪吊死在路上。投缳，自缢。投，掷、扔。缳，绳圈，绞索。

译文

唉！在这次魏忠贤作乱中，能够不改变自己节操的那些做官的人，如此大的天下，又能有几个人呢？而这五个人出身平民，从来没受到过《诗》《书》的教诲，却能够被大义所激发，慷慨赴死，义无反顾，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而且当时魏党们假托的皇帝的诏书层出不穷，搜捕同党的人遍布天下，最终因为我们苏州人民百姓的发愤抗击，使阉党们不敢再将我们株连治罪了；魏忠贤也畏惧正义而迟疑不决，篡夺帝位的阴谋难以立刻实施，直到当今圣明的皇上继位，（魏忠贤畏罪）吊死了在路上，不能不说是因为这五个人的功劳呀。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①，赠谥美显②，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③，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④，安能屈豪杰之流⑤，扼腕墓道⑥，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⑦，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⑧。

贤士大夫者，卿因之吴公⑨，太史文起文公⑩，孟长姚公也⑪。

注释

①暴pù：显露。

②赠谥shì美显：指崇祯帝追赠周顺昌“忠介”的谥号。美显，美好而光荣。

③户牖yŏu：此处指家里。户，门。牖，窗。

④隶使之：将他们当作仆隶一样差使。隶，此处名词用作状语，像对待奴仆那样。

⑤屈：使动用法，使屈身，倾倒。

⑥扼腕墓道：用手握腕，表示情绪振奋、激动或惋惜。

⑦明死生之大：表明死生的重大意义。

⑧匹夫：指平民，此处指五义士。社稷：国家。

⑨jiŏng卿：太仆卿，官职名。因之吴公：吴默，字因之。

⑩太史：指翰林院修撰。文起文公：文震孟，字文起。

⑪孟长姚公：姚希孟，字孟长。

译文

由此看来，那些如今高官显贵的人们，一旦治罪受罚，有的人畏罪潜逃，无法被远近的百姓所收留；也有的削发出家、闭门不出，或装疯卖傻不知逃到何处的，他们那可耻的人格，卑贱的行为，对比这五个人的死来，轻重的差别到底如何呢？所以周蓼洲先生的忠义显露在了朝廷之上，被皇帝追赠为美好而光荣的谥号，荣耀延续到了死之后；而这五个人也得以在坟墓上加筑土封修筑一座大坟墓，排列在大堤之上立碑刻名，所有四方的有志之士经过这里拜祭没有不跪拜洒泪的，这实在是百代难遇的待遇啊。如果不这样的话，假使让这五个人保住脑袋，在家里一直生活到老死，享受完他们的天年，人人都能够像对待奴隶一样驱使他们，又怎么能让豪杰一类的人屈身下拜，在他们的墓前扼腕叹息，表达他们（作为）有志之士的悲叹呢？所以我和我们同社的各位先生，惋惜他们的墓前只有一块石碑，就为他们作了这篇碑记，也借此来说明表面生死意义的重大，即便是一个普通老百姓的生死对于国家也可能有重要的作用啊。

我们社其他几位有声望的先生分别是：太仆卿吴因之公，太史文起文公，姚孟长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