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仲连义不帝秦

秦围赵之邯郸，魏安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

译文

秦国围困赵国的国都邯郸。魏国安王派遣将军晋鄙救援赵国。但是因为惧怕秦国，大军停留在荡阴，静止不前。

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间入邯郸①，因平原君谓赵王曰②：“秦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以齐故③。今齐闵王益弱④，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

注释

①客将军：他国的人在本国做将军，叫作客将军。间入：悄悄潜入。平原君：赵胜，战国四公子之一，当时为赵国相。

②因：通过。

③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指秦昭王曾经与齐闵王相约同时称帝，秦王为西帝，齐国为东帝。但是后来齐国取消帝号，秦国也被迫取消。

④益：更加。

译文

魏王派遣客将军辛垣衍悄悄潜入邯郸，通过平原君传话给赵王说：“秦国之所以围困赵国，是因为此前与齐闵王争强相约称帝，后来又取消帝号，是因为齐国先取消帝号的缘故。如今齐国更加衰弱，遍观四方唯有秦国雄霸天下。如今秦国并不是真的要得到邯郸，其真实的意图在于求取帝号。赵国如果能够派遣使者尊秦昭王为帝，秦王必定会很高兴，然后就会撤兵。”平原君犹豫不定，没有拿定主意。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①，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矣？”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百万之众折于外②，今又内围邯郸而不去。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③。胜也何敢言事！”鲁连曰：“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召而见之于先生。”

注释

①鲁仲连：齐国隐士。

②百万之众折于外：指前一年秦赵长平大战，赵国大败。

③是：代词，这。

译文

这个时候齐国隐士鲁仲连正好在赵国游玩，碰巧秦国正围困赵国，听说魏国将领想要让赵国尊秦昭王为帝，于是就求见平原君问道：“事情准备怎么办？”平原君说：“我赵胜哪里敢说这件事啊？去年百万大军在长平大败，今天秦军又围困邯郸迟迟不撤军。魏王派遣客将军辛垣衍来让赵国尊秦王称帝。现在他正在邯郸。我赵胜哪里敢对这件事发表看法呀！”鲁仲连说：“开始我以为您是天下贤明的公子，现在我才知道您并不是天下贤明的公子。大梁来的客将军辛垣衍在哪里？我愿意替代您去责骂他，让他回去。”平原君说：“我赵胜愿意召他来见先生您。”

平原君遂见辛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①，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将军。”辛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仲连先生也。”平原君曰：“胜已泄之矣。”辛垣衍许诺。

注释

①东国：齐国在赵国东边，所以这么说。

译文

平原君于是去见辛垣衍，说：“东边的齐国有鲁仲连先生，他正在邯郸，我愿意介绍他来和将军见面。”辛垣衍说：“我听说过鲁仲连先生，那是齐国的高士。辛垣衍我是做人臣子的，作为魏王的使臣，这是职责所在。我不方便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说：“我已经告诉他您在这儿了。”辛垣衍答应见鲁仲连一面。

鲁仲连见辛垣衍而无言。辛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视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①”鲁仲连曰：“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②，皆非也。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弃礼义、上首功之国也③。权使其士④，虏使其民，彼则肆然而为帝，过而遂正于天下⑤。则连有赴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鲁仲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⑥，齐、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耶⑦？”鲁仲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辛垣衍曰：“秦称帝之害，将奈何？”鲁仲连曰：“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⑧，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⑨，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之⑩。’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⑪，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注释

①曷：为何。

②鲍焦：春秋隐士，以砍柴为生，后抱树而死。世人都觉得他死是因为个人原因，其实他是对社会不满。无从容：心胸狭窄。

③上首功：指尊尚战功。上，以……为上，看重，尊尚。首功，砍掉敌人头颅的功劳，指战功。

④权：权谋。

⑤过：进一步。正于天下：正统天下。

⑥梁：魏国。魏国都城大梁，所以魏国又称梁。

⑦恶wū：如何。

⑧尝：曾经。

⑨莫：没有。

⑩zhuó：斩断，斩杀。

⑪而：同“尔”，你。

译文

鲁仲连见到辛垣衍但不说话。辛垣衍说：“我看居住在这被围困的邯郸城中的人，都是有事要求平原君的。我看先生的样子，并没什么事情有求于平原君，为何这么久都居住在这围困的邯郸城中而不愿离开呢？”鲁仲连说：“世人都以为鲍焦是因为自己心胸狭窄才自杀的，其实都错了。如今一般人都不知道其中原因，都以为他是因为个人原因才死的（他其实是因为对天下现状不满才死的）。秦国是一个抛弃了礼、义，崇尚战功的国家。玩弄权术役使它的士人，暴虐地对待它的百姓。如果让它肆无忌惮地称帝，甚至进一步统治天下，那鲁仲连我就只好投东海而死了。我不想做它的臣民。我之所以来求见将军，是想帮助赵国。”辛垣衍问：“先生如何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我将让魏国和燕国一起帮助赵国。齐国、楚国本来已经在帮助赵国了。”辛垣衍说：“燕国，我可以说服它顺从。至于魏国，我就是魏国人，先生如何能够让魏国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是因为魏国还没有看到秦称帝的害处，如果魏国看到了秦称帝的害处，必定会帮助赵国。”辛垣衍说：“秦称帝的害处有哪些？”鲁仲连说：“从前齐威王曾经施行仁义，率领天下诸侯朝见周天子。周朝逐渐贫困衰弱，诸侯各国没有谁去朝见，只有齐国朝见。过了一年多，周烈王驾崩，诸侯各国都前去吊唁，齐国去晚了。周朝恼怒，将讣告送到齐国说：‘苍天崩塌，大地裂开，天子驾崩。东方藩臣齐国居然来晚了，罪当杀头。’齐威王勃然大怒说：‘呸，你不过是婢女养的罢了！’后来成为天下人的笑料。之所以天子在人世的时候就朝见他，死了就斥骂他，是因为实在无法忍受无理苛求。周天子本来就是这样的，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足为怪。”

辛垣衍曰：“先生独未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①、智不若邪？畏之也。”鲁仲连曰：“然梁之比于秦若仆耶？”辛垣衍曰：“然。”鲁仲连曰：“然则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②。”辛垣衍怏然不悦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③，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辨之疾，故脯鄂侯④。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于牖里之库百日⑤，而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

注释

①宁：难道。

②醢hǎi：古代的一种酷刑，把人杀死后剁成肉酱。

③子：女儿。好：漂亮。

④脯：肉干。动词，制成肉干。

⑤牖里：地名。

译文

辛垣衍说：“先生您难道就没见过奴仆吗？十个奴仆听从一个主人，难道是力量胜不过，智慧比不上吗？那是因为惧怕。”鲁仲连说：“难道魏国对于秦国，就像奴仆吗？”辛垣衍说：“是啊。”鲁仲连说：“如果那样，我将让秦王将魏王杀死并制成肉酱！”辛垣衍变了脸色，生气地说：“咳！你这话说得太过分了！您又如何能够让秦王把魏王做成肉酱呢？”鲁仲连：“为什么不能？请听我说：从前鬼侯、鄂侯、文王，是商纣王的三位公卿。鬼侯有个女儿而且很漂亮，就把她进献给了纣王，纣王不喜欢，就把鬼侯给杀了做成了肉酱；鄂侯为这件事急切进谏，激烈争辩，纣王就把他杀了并做成了肉干；文王听说了这件事，长叹了一声，纣王就把他关在牖里的囚牢里一百多天，想让他死。为何都是称帝称王的人，最终却被杀死做成了肉干、肉酱呢？”

“齐闵王将之鲁①，夷维子执策而从②，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避舍，纳键③，摄衽抱几④，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⑤，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⑥，不果纳。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涂于邹⑦。当是时，邹君死。闵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柩⑧，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故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饭含⑨，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梁亦万乘之国，俱据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⑩，不如邹、鲁之仆妾也。

注释

①之：到，往。

②执策：拿着马鞭。

③筦键：钥匙。

④摄衽：掖起衣襟。

⑤已：完毕。

⑥：索。

⑦假：借。涂：同“途”，道路。

⑧倍：同“背”。

⑨饭含：指风光的葬礼。饭，人死后，嘴里放米粒。含，人死后嘴里放珠玉。

⑩三晋：指魏、赵、韩三国，由晋国分裂而成。

译文

“齐闵王称帝后将要到鲁国去，夷维子拿着马鞭跟随着，对鲁国人说：‘你们将用什么款待我们的君主啊？’鲁国人说：‘我们用十太牢来款待您的君主。’夷维子说：‘你们怎么可以用这样的礼节来款待我们的君主呢？我们的国君，那是天子呀！天子视察，诸侯应该离开自己的居所，交出自己房子的钥匙，掖起衣襟，捧着案几，在堂下伺候天子用膳，天子用膳完毕，才能告退，再到朝堂听政。’鲁国人全部闭门上锁，不予接纳齐闵王，结果齐闵王没办法进入鲁国。于是他打算到薛国，向邹国借道。当时，正好邹国国君死了，齐闵王准备去吊唁，夷维子对邹国的遗孤说：‘天子凭吊，丧主要背对灵柩，将灵柩安放在南边，头朝北方，然后天子面朝南方吊唁。’邹国群臣说：‘非得要这样的话，我们就伏剑而死。’因此，齐闵王不敢进入邹国。邹国、鲁国的臣子，在生的时候无法亲身奉养天子，死了也没有风光的葬礼。但是齐闵王想要邹国、鲁国的臣子以天子的礼节对待自己却被拒绝接待。如今秦国是万乘大国，魏国也是万乘大国，都是万乘大国，都有称王的名分。就因为看见秦国在长平打了一次胜仗，就准备顺从秦国并尊为帝号，可见魏、赵、韩三国的大臣，还不如邹国、鲁国的奴仆、遗孀啊！”

“且秦无已而帝①，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夺其所憎，而予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注释

①无已：没有止境。已，完，止。

译文

“况且秦国贪得无厌，如果称帝的话，就会撤换州侯的臣僚，它将撤换它认为不成材的人，而安置它觉得有贤能的人；撤换它憎恨的人，而安置它喜欢的人；它还会将秦国善于搬弄是非的皇族子女与侍妾嫁给诸侯做嫔妃，他们住在大梁的宫殿中，魏王还能够安然生活，得以善终吗？而将军您还能得到像原来一样的宠幸吗？”

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去，不敢复言帝秦。”

译文

于是，辛垣衍站起来，向鲁仲连拜了两拜，道歉道：“开始我以为先生您是个平常的人，现在我才知道先生是天下的高人啊！我现在就离开邯郸，不敢再说尊秦为帝了。”

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①。适会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②，秦军引而去。

注释

①却：退却。

②无忌：即魏国公子信陵君，战国四大公子之一。

译文

秦国将领听说这件事后，让大军后撤了五十里。又恰巧赶上魏国公子无忌夺了晋鄙的兵权，率兵来救援赵国，攻打秦国，秦军就撤兵回国了。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仲连寿。鲁仲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贾之人也，仲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译文

于是平原君想封赏鲁仲连。鲁仲连再三推辞，最终不肯接受。平原君于是就置办酒宴，酒酣之时，平原君站起来，走到鲁仲连身前，献上千金以贺寿为名向鲁仲连致谢。鲁仲连笑着说：“天下的人之所以觉得士人可贵，是因为帮助别人排除祸患、解决难题、消除纷乱，但是并无所取。如果有所取，那就成了商人了。我鲁仲连不愿意这样。”于是他辞别平原君离开了，终身没再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