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论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①，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②，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

注释

①匹夫：平民百姓。

②圯yí：桥。

译文

古时候所说的豪杰人士，一定是有超过一般人的操守，在常情中能够忍受不能忍受的事情。一般人被侮辱，就会拔剑而起，挺身战斗，这不足以成为勇士。天下有超乎寻常的勇士，处变不惊，无故受到欺凌也不愤怒。这是因为他们怀有的抱负很大，他们的志向也很高远。

张良被桥上的老人授予兵书，这事看起来很怪异。但是又怎么知道那不是秦朝的一个隐居的君子出来试探他呢？看那老人含蓄地表达出的意思，都具有圣贤相互警戒的大义；而世人不明察，以为他是鬼怪，也太过分了。况且老人的意图不在于授予张良兵书。

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①，其平居无事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②，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危矣。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哉？其身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③，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注释

①鼎镬dĭng huò：用来烹饪的器皿，指代秦朝的酷刑。

②忿忿：愤怒的样子。

③倨傲：傲慢自大。鲜腆xiǎn tiǎn：态度少和善。折：折辱，羞辱。

译文

在韩国灭亡时，秦国正强大，秦皇用刀锯、鼎、镬的酷刑对待天下的士人。那平白无故住在家里没有罪全部被灭族的人，多得数不清。即使有孟贲、夏育这样的人，也无法再施展本领了。大凡执法太严厉的人，刀锋不可以侵犯，而他的势力是无机可乘的，张良不能忍住对秦王愤懑的情绪，以一个人的能力图一击的痛快；在这个时候，张良的不死，情势间不容发，也真是太危险了。

富贵之家的子女，不愿拼死在盗贼那里，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生命令人喜爱，盗贼不值得让他们去死。张良以盖世的才能，不去使用伊尹、姜尚那样的谋略，只出荆轲、聂政那样的计策，侥幸没有死，这就是桥上的老人深深感到遗憾的地方。所以老人态度倨傲不善，深深地羞辱他。如果他能忍受得住，就可以成就大事。张良忍耐了，所以老人说：“这孩子是可以教导的。”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迎①。庄王曰：“其主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②，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③，油然而不怪者④，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是观之，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注释

①迎：迎接。

②臣妾：奴隶。

③仆妾：奴隶。

④油然：自然的样子。

译文

楚庄王攻伐郑国，郑襄公袒露身体，牵着羊来迎接，庄王说：“郑国的君主能够以礼待人，必定能得到老百姓的信任。”于是就放弃了攻打郑国的计划。勾践被困厄在会稽，到吴国做奴隶，几年都没有倦怠。有向人报仇的志向，却不能谦让待人，是一般人的刚硬。那老人，以为张良很有才能，担心他的度量不够，所以深深挫辱他少年刚硬锐利的意气，让他忍受小的愤怒而去成就大的谋略。为什么呢？两人素昧平生，突然在郊外相遇，老人却命令张良做奴隶做的事情，张良做得自然而然且不以为奇怪，这本是秦始皇不能让他惊恐，项羽只因不能让他愤怒的原因。

看那汉高祖之所以胜利，项羽之所以失败，原因在于能够忍耐与不能够忍耐罢了。项羽不能忍耐，因此百战百胜，却轻率地消耗了自己的锐气；汉高祖能够忍耐，保全自己的锐气，等待对方疲惫，这是张良教他的。当韩信攻破齐国想要自立为王，汉高祖发怒了，说话和脸色都显露出怒气。由此看来，汉高祖还是有刚强不能忍耐的意气，没有张良的话，谁能成就他？

司马迁曾猜想张良是一位魁梧奇伟的人，但他的相貌像是妇人女子，与他的志向和气概不相称。唉！这不正是张良之所以成为张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