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论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①，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②，庶几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③”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注释

①历试：屡次游说。

②勉强：勉力，尽力。

③豫：快乐。

译文

不是有才能难，而是把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实在很难。可惜啊！贾谊能辅佐君王，但却不能把自己的才能施展出来。

君子想要达到很长远的目标，就一定要等待时机；想要很宏大的成就，就一定要有所忍耐。古时候的贤人，都怀有成就伟业的才能，但最终不能发挥万分之一的才干，未必都是当时君王的过失，也有可能自己导致的。

我看了贾谊的论说，像他所说的那样，即使夏商周三代的功业，又怎能超过他呢？遇到了像汉文帝这样的君主，尚且因为不能施展才能而郁郁死去。这样的话，如果天下没有尧、舜这样贤明的君主，就终身不能有所作为了吗？孔子是圣人，屡次游说诸侯，只要不是非常暴虐的国家，都想要尽力扶持，希望有招一日能实现他的政治主张。将要到楚国时，先让冉有过去陈述，再让子夏去陈述主张。君子想要得到君王的任用，就得如此勤勉。孟子离开齐国，住了三晚才离开昼地，还说：“君王或许会召见我。”君子不忍心离开他的君王，如此情深。公孙丑问道：“先生为什么不快乐呢？”孟子说：“现在天下，要行仁政，除了我还有谁？我为何要不快乐？”君子爱惜自身，像这样到了顶点。像这样做了还是不能施展才能，然后才知道天下果然没有与自己一起有所作为的君主了，也就没有遗憾了。像贾谊那样的，不是汉文帝不能任用他，而是贾谊不能用汉文帝。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①，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②，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③，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萦纡郁闷④，然有远举之志⑤。其后以自伤哭泣⑥，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⑦。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⑧，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注释

①雌雄：胜负，高下。

②优游：从容地。浸渍：渐渐地渗透的样子。

③立谈：形容时间很短。

④纡郁yū yù：郁闷愁苦貌。

⑤yuè然：超出世俗的样子。

⑥自伤：自己哀伤自己。

⑦备论：作详细的论述。

⑧狷juàn介：孤特、正直、高洁。

译文

那周勃亲手握着天子的玉玺将它献给汉文帝，灌婴联合几十万的大军，决定刘、吕的胜负，他们又都是汉高祖的旧将，这种君臣惜惜相得的情分，哪里只是父子骨肉手足之情能比拟的呢？贾谊只是洛阳的一个年轻人。想要让汉文帝在一朝之间舍弃全部的旧将，谋求新人，也很难啊。作为贾谊，在上得到君王信任，在下获得大臣支持，像周勃、灌婴这样的人，从容渐进地与他们有深厚的交情，让天子不怀疑，大臣们不猜忌，然后全天下都会按照我的想法去治理了，不超过十年，就可以实现自己的志向。怎会突然之间，就对人痛哭呢？看他路过湘江作赋来凭吊屈原，抑郁愤懑，超尘脱俗，有高远的志向。后来由于过分地自我哀伤哭泣，以致死去。这也是不善于在逆境中生活啊！谋划一旦没有被用，就怎知道一直都不再被用呢？不知道默默地等待情势的变化，而自我摧残到这种地步。唉！贾谊志向远大，却气量狭小，才华有余，但见识不足。

古时候的人，有超出世人才华的，一定有被世俗抛弃的疲乏。所以没有聪明睿智不受蒙昧的君主，就不能全部尽其才干。古往今来，人们都称赞苻坚在平民百姓中得到王猛，一朝之间斥退了所有的旧臣，而与王猛谋划。苻坚只是一个普通人，却占据了一半的天下，理由就在于此吧。我深深为贾谊的志向感到悲伤，所以详细地述说此事。同时也要让君主明白：如果得到像贾谊这样的臣子后，应了解他有孤高自洁的操守，一旦不被任用，就会忧伤沮丧，不再振作；而作为像贾谊那样的人，也要谨慎地对待自己的立身处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