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记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①郦元以为下临深潭②，微风鼓浪③，水石相搏④，声如洪钟⑤。是说也⑥，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⑦，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⑧始访其遗踪⑨，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⑩，北音清越⑪，枹止响腾⑫，余韵徐歇⑬。自以为得之矣⑭。然是说也，余尤疑之⑮。石之铿然有声者⑯，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注释

①《水经》：《旧唐书·经籍志》称为郭璞所撰，但《新唐书·艺文志》称为桑钦所撰，该书简要记述了全国137条主要河流的水道情况。北魏时期，郦道元以《水经》为纲，作《水经注》。彭蠡lĭ：鄱阳湖的别称。

②郦元：即郦道元。

③鼓：振动。

④搏：击，拍。

⑤洪钟：大钟。

⑥是说：这个说法。是，指示代词。

⑦磬qìng：古代打击乐器，用玉或石制成，形状像曲尺。

⑧李渤：唐朝洛阳人，曾写过一篇《辨石钟山记》。

⑨遗踪：旧址，陈迹。此处指所在地。

⑩南声函胡：南面（那座山石）的声音重浊而含糊。函胡，同“含糊”。

⑪北音清越：北面（那座山石）的声音清脆而悠扬。越，高扬。

⑫桴fú止响腾：鼓槌停止了（敲击），声音还在传播。桴，鼓槌。腾，传播。

⑬余韵徐歇：余音慢慢消失。徐，慢。

⑭得之：找到了这个（原因）。之，此指石钟山命名的原因。

⑮尤：更加。

⑯铿kēng然：形容敲击金石所发出的响亮的声音。

译文

《水经》说：“鄱阳湖口有座石钟山。”郦道元认为它下面靠近深潭，微风振动波浪，使水和石互相撞击，发出的声音如同大钟一样。对于这个说法，人们常常怀疑它。现在我们如果把钟磬放在水中，就算有大风大浪也不能让它发出声响，更何况是石头呢！到了唐朝，李渤才首次探寻它的所在地，他在深潭边上找到了两块山石，敲击它们，听它们的声响，南面（那座山石）的声音重浊而模糊，北面（那座山石）的声音清脆而悠扬，鼓槌停止了敲击，声音仍然在传播，余音逐渐地消失。他认为自己找到这个（石钟山命名）的根据了。但是这个说法，我更加怀疑它。山石被敲击时能铿锵发生声音的，只要是石头都是这样，可偏偏唯独这座山用钟来命名，这是为什么呢？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①，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②，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③，送之至湖口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然⑤。余固笑而不信也。至莫夜月明⑥，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⑦，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⑧；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⑨余方心动欲还⑩，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如钟鼓不绝⑪。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⑫，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⑬。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⑭，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⑮，与风水相吞吐，有坎镗之声⑯，与向之噌者相应⑰，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⑱噌者，周景王之无射也⑲；坎镗者，魏庄子之歌钟也⑳。古之人不余欺也㉑！”

注释

①元丰：宋神宗年号。六月丁丑：农历六月初九。

②齐安：今湖北省黄冈市黄州。适：到……去，往。临汝：即汝州（今河南省临汝县）。

③赴：此处指就职、赴任的意思。饶之德兴尉：饶州德兴县（今江西省德兴市）的县尉（主管一县治安的官吏）。

④湖口：今江西省湖口县。

⑤kōng焉：地（发出声响）。，象声词。

⑥莫mù夜：晚上。

⑦栖鹘hú：栖息的老鹰。鹘，隼，鹰的一种。

⑧磔磔zhé：象声词，形容鸟鸣声。

⑨鹳guàn鹤：水鸟，像鹤但顶不红，颈和嘴都比鹤长，全身灰白，翅尾黑色。

⑩心动：此处为心惊的意思。

⑪噌chēng hóng：此处形容钟声洪亮而沉重。

⑫罅xià：裂缝。

⑬涵澹澎湃：波浪激荡。为此：为，形成。此，指噌之声。

⑭中流：水流的中心。

⑮空中：中间是空的。窍：窟窿。

⑯坎kuǎn kǎn：击物声。镗tāng tà：钟鼓声。

⑰向：先前。

⑱汝识zhì之乎：你记得那些（典故）吗？识，记得。

⑲周景王之无射yì：据《国语》记载，周景王二十四年（前521）铸成“无射”钟。

⑳魏献子之歌钟：据《左传》记载，鲁襄公十一年（前561），郑人以歌钟和其他乐器献给晋侯，晋侯分了一半赐给晋大夫魏绛。歌钟，古乐器。

㉑古之人不余欺也：古代（称这山为“石钟山”）的人没有欺骗我啊！不余欺，即“不欺余”。

译文

宋神宗元丰七年六月初九，我从湖北黄州乘船到汝州去，我的大儿子苏迈将要前往去就任饶州德兴县的县尉，我送他到湖口，因此能够有机会观察这座所谓“石钟”的山。庙里的僧人派了小童仆拿着斧头，在乱石中间选一两处敲打，发出的声响，我就笑了笑，压根不相信这种说法。到了夜晚，明月当空，我和苏迈乘坐着小船，来到悬崖绝壁下面。巨大的山石耸立在旁边，有千尺高，仿佛凶猛的野兽和奇特的鬼怪，阴森直立好似想要袭击人；山上栖息的老鹰，听到人声也被惊醒地飞了起来，在云霄之间发出磔磔的声响；在山谷之中又有一种如同老人一边咳嗽一边似笑的声音，有人说：“这是鹳鹤的叫声。”我正因为心中害怕而想要回去，忽然听到巨大的声响从水面上发出，钟声沉重，洪亮得如同钟鼓连续不绝。船夫非常惊恐。我慢慢地镇静下来，辨别和观察那声响的来源，原来山脚下全都是石头的洞穴和缝隙，无法知晓它们的深浅，微微的水波涌进洞穴和裂缝，激荡澎湃，于是发出了这样的声音。船绕回到两山之间，将要进入港口时，有块大礁石挡在了水流的中心，上面可坐得下一百多个人，它的中间是空的，并且有很多小窟窿，把风和水浪吹得吞进去又吐出来，发出坎镗的声响，与先前那洪亮而沉重的声音互相应和，好像是在演奏乐曲。因此我笑着对苏迈说：“你记得那些（典故）吗？那洪亮而沉重的声响，是周景王无射钟的声音；发出坎镗的响声的，是魏庄子歌钟的声音。古人称这座山为石钟山果然没有欺骗我们啊！”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①，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②，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③，虽知而不能言④；此世所以不传也⑤。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⑥，自以为得其实⑦。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注释

①殆：大概。

②终：终究。

③渔工水师：渔民、船工。

④言：此指用文字表述或记载。

⑤此世所以不传也：这（就是）世上没有流传下来（石钟山命名根据）的原因。

⑥陋者：浅陋的人。以斧斤考击而求之：用斧头敲击石头的办法来寻求（石钟山命名）根据。

⑦实：此指事情的真相。

译文

凡事没有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就根据主观猜测去断定它的存在与否（正不正确），这样可以吗？郦道元所看到和所听到的，基本和我一样，只是说得不够详细；士大夫终究是不愿意夜晚乘着小船停靠在悬崖绝壁的下面，所以没能够得知真相；而渔民和船工，虽然知道真相但是不能用文字表述或记载。这就是世上没有流传下来（石钟山命名根据）的原因。而见识浅陋的人用斧头敲击石头的办法来寻求（石钟山命名的）原因，以为自己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我因此记下这次游记的经过，也是因为感叹郦道元的解释过于简单，嘲笑李渤的解释太过浅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