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韩文公庙碑①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②，傅说为列星③，古今所传，不可诬也④。

注释

①韩文公：指韩愈，“文”是韩愈死后的谥号。

②申、吕：即周宣王时的臣子申伯、吕侯。岳降：传说他们诞生时有山岳降神的吉兆。

③傅yuè说：商朝大臣，传说他死后化为了星宿。列星：分布在天上的星。

④诬：抹杀。

译文

一个普通的人却能成为千百代人的榜样，说一句话却能成为天下人效仿的准则。这都是因为他们的品行可以和天地化育万物，也关系到国家命运的盛衰。他们的诞生是有来历的，他们的死去也是会有所作为的。所以，申伯、吕侯诞生时会有高山之神降临，傅说死后便成了天上的星宿，这些从古至今的传说，是不可以否认的。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①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②，而塞乎天地之间③。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④，良、平失其智⑤，贲、育失其勇⑥，仪、秦失其辩⑦。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⑧，而明则复为人⑨。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注释

①孟子这句话出自《孟子·公孙丑上》。浩然之气：即正气，刚正宏大的气概。

②寻常：指平常的事物。

③塞：充满。

④晋、楚：春秋时最富的两个国家。

⑤良、平：即张良和陈平，西汉谋臣。

⑥贲bēn、育：即孟贲和夏育，古代武士。

⑦仪、秦：张仪和苏秦，战国辩士。

⑧幽：即幽冥之处，指阴间。

⑨明：指人世间。

译文

孟子说：“我善于培养我刚直宏大的正气。”这种正气寄托在平常的事物中，又充满于天地四方之间。如果突然遇到它，王公贵族们就会失去他们的尊贵，晋国和楚国就会失去它们的富有，张良和陈平就会失去他们的智慧，孟贲和夏育就会失去他们的勇敢，张仪和苏秦就会失去他们能言善辩的能力。这是什么原因造成他们这样呢？那一定是因为正气具有一种不依附形体而自立，不借助外力而行动，不依靠活着而存在，不会随着死亡就消逝的能力。所以它在天上就化为星宿，在地上就成为山川河岳，在阴间就化为鬼神，在人世间便又能成为人。这是个十分平常的道理，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①。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②。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③，天下靡然从公④，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⑤，而道济天下之溺⑥，忠犯人主之怒⑦，而勇夺三军之帅⑧。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注释

①异端：主要指儒学之外的佛、老学说。

②房、杜：即房玄龄和杜如晦，贞观年间贤相。姚、宋：即姚崇和宋璟，开元年间贤相。

③麾：同“挥”，指挥。

④靡然：倾倒的样子。

⑤八代：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当时骈文盛行，文风衰败。

⑥道济天下之溺：这句话意思是提倡儒家之道，使天下人不受佛教、道教之害。道，指韩愈所奉行的儒道。济，拯救。溺，沉溺。

⑦人主：指唐宪宗李纯。唐宪宗信佛，派人往凤翔迎佛骨入宫，韩愈上表直谏，差点被处死，经大臣营救，最后被贬为潮州刺史。

⑧勇夺三军之帅：唐穆宗时，镇州兵变，韩愈奉命前去宣抚，说服叛军首领归顺朝廷。夺，制伏，挫败。三军，春秋时大国设巾军、上军、下军，谓三军。此处泛指军队。

译文

自东汉以来，儒道沦丧，文风败坏，佛、道等异端邪说都出现了。经历了唐代贞观、开元那样的兴盛时期，依靠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等一班贤相名臣辅佐，还是没能挽救过来。只有韩文公从平民中走出来，在谈笑风生中指挥古文运动，天下的人都一边倒地追随他，使得思想和文风又重新回到正道上来，到现在已经大约有三百年了。他的文章使八代以来衰败的文风得以振兴起来，他对儒道的宣扬将天下人从异端邪说的沉溺中拯救出来，他的忠诚直谏曾触怒了皇帝，他的勇气能制服三军的主帅，这难道不是说明他的作为与天地化育万物之功相提并论，关系到国家命运的盛衰，说明他独独具有刚直而宏大的正气吗？

盖尝论天人之辨①：以谓人无所不至②，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③；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④。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⑤，而不能回宪宗之惑⑥；能驯鳄鱼之暴⑦，而不能弭皇甫、李逢吉之谤⑧；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⑨，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注释

①天人：即天道和人事。

②无所不至：意思是说人为了私利，无所不用其极。

③豚鱼：《易·中孚》中有“信及豚鱼”，意思是说只有诚心祭祀，连供品猪鱼都感动，才能得吉卦。豚：小猪。

④匹夫匹妇：普通男女。

⑤开衡山之云：韩愈赴潮州的途中，谒衡岳庙，因诚心祝祷，天气由阴转睛。衡山：五岳之一，称南岳，位于湖南省衡山县西。

⑥回：改变，此处有解除的意思。

⑦驯鳄鱼之暴：相传韩愈被贬为潮州刺史时，听说潮州境内的恶溪中有鳄鱼为害，就写下了《祭鳄鱼文》来劝鳄鱼迁走。不久，恶溪之水西迁六十里，潮州境内永远消除了鳄鱼的隐患。

⑧弭：消除，止息。皇甫镈bó、李逢吉：都是当时的宰相。

⑨庙食：指人死后在后人立的庙中享受祭祀。

译文

我曾经谈论过天道和人事的区别：认为人为了满足欲望，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只是天不容许人的诡诈行为存在。人可以用智谋欺骗王公大人，却不能欺骗小猪和鱼；人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取得天下，却不能取得普通老百姓的心。所以韩文公的真心诚意，能够驱散衡山上的云雾，却挽回不了宪宗皇帝佞佛的执迷不悟；能够驯服鳄鱼的凶暴性情，却制止不了皇甫镈、李逢吉对他的诽谤；能够在潮州取得老百姓的信任，世世代代在后人立的庙堂中享受祭祀，却不能使自己在朝廷中有一天的安生日子。这是因为，韩文公所能遵从的，是符合天道的事；他所不能屈从的，是人事。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①，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②”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五年③，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④。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⑤，期年而庙成。

注释

①赵德：号天水先生，曾将韩愈文编为《文录》。

②孔子说的这句话出自《论语·阳货》。使：使唤。

③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

④朝散郎：从七品，没有定职的文散官。

⑤卜地：选择地址。

译文

从前，潮州人不懂得要学习儒道，韩文公就指定进士赵德来做他们的老师。从此潮州的读书人，都专心于文章的研究和品德的修养，并且这种风气影响到普通百姓。直到今天，潮州还被称作容易治理的地方。正如孔子所说的：“有地位的君子学习了道理，就会爱护人民；地位低的人学习了道理，就容易听人使唤。”潮州人敬奉韩文公，吃喝的时候总要祭祀他，遇到水灾旱荒、疾病瘟疫，凡是有求助于神灵的愿望，总要到祠庙里去向他祈祷。可是祠庙在州官衙门公堂的后面，老百姓感到进进出出很不方便。前任州官打算请求朝廷修建一座新的祠庙，但是没有成功。元祐五年，朝散郎王涤先生来这里担任知州，凡是可以培养读书人，治理民众的措施，他都完全以韩文公的做法作为学习的榜样。老百姓心悦诚服以后，就下命令说：“凡是愿意重新修建韩文公祠庙的人，我就听从他的建议。”老百姓都高高兴兴地抢着参加这项工程。在州城南面七里选了一块好地方作为庙址，一年以后，新庙就修建成了。

或曰：“公去国万里①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蒿凄怆②，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注释

①国：指京城长安。

②蒿xūn hāo凄怆：语出《礼记·祭义》。，同“熏”，香味。蒿，蒸发。凄怆，祭祀时起的感情。

译文

有人说：“韩文公远离京城大约万里，而被贬官到潮州，不到一年就回去了，他死后如果有知的话，是不会深切眷恋潮州的，这是很清楚的。”我却说：“不是这样子的，韩文公的神灵存在于人世间，就如同水在地上一样，是没有一个地方不存在的。而且潮州人偏偏对他特别信仰，思念他至极，每当祭祀时，祭品的香气蒸腾缭绕，悲伤凄怆，就好像见到了韩公一样。好比挖井时得到了一股清泉，就说泉水只在这口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元丰元年①，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辞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②，手抉云汉分天章③，天孙为织云锦裳④。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⑤。西游咸池略扶桑⑥，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⑦，汗流籍、走且僵⑧，灭没倒影不能望。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⑨，历舜九嶷吊英、皇⑩。祝融先驱海若藏⑪，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⑫，讴吟下招遣巫阳⑬。牲鸡卜羞我觞⑭，于粲荔丹与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注释

①元丰元年：据《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五十五，应为元丰七年，指1084年。

②白云乡：仙乡。

③抉：挑出。云汉：银河。天章：云彩，此指韩愈的文采。

④天孙：指织女星。

⑤浊世：指乱世。秕糠bĭ kāng，糟粕，此指儒学以外的“异端邪说”。秕，籽实不饱满；糠，稻、麦、谷子等的籽实所脱落的壳或皮。

⑥咸池：神话中太阳沐浴的地方。扶桑：神话中太阳沐浴的地方。

⑦参：参与。李、杜：即李白和杜甫。

⑧籍、湜shí：即张籍和皇甫湜，都是韩愈的学生，但是古文的成就远不及师，因此说“不能望”。

⑨要：同“邀”，邀请。

⑩历：经历。舜：虞舜死于南巡途中，葬在九嶷山（今湖南省永州市）。英、皇：即娥皇和女英。

⑪祝融：传说中的火神。海若：海神。

⑫钧天：天的中央。

⑬巫阳：神巫名。这两句意思是韩愈死后必为神。

⑭bào牲：以牦牛作庙中祭品。鸡卜：以鸡骨占卜。

译文

元丰七年，皇帝下诏书封韩文公为昌黎伯，因此祠庙的匾额上写的是“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州人请我把文公的事迹写下来并刻在石碑上，所以我作了这首诗送给他们，让他们诵唱着这首诗祭祀韩文公，歌词说道：

“您从前骑着龙在白云乡遨游，用双手拨动银河，挑取天上的云彩，织女为您织出云锦做成衣裳。您轻快地乘着风来到玉皇大帝的身旁，下到凡间，为混乱的俗世清扫异端邪说。然后您向西游览了咸池，巡行了东面的扶桑，草木都承受了您的恩泽，披上了您的普照光辉。您追随着李白和杜甫，和他们一起翱翔，使张籍和皇甫湜奔跑得汗流浃背，两条腿都跑僵了，也不能仰望您那消失的光辉身影。您上书痛击佛教、讽谏君王，被邀请到潮州来观览了衡山和湘水，经过埋葬帝舜的九嶷山去凭吊了女英和娥皇。到了潮州，祝融在前面为您开路，海若躲藏了起来，您管束蛟龙、鳄鱼，如同驱赶羊群一样。天上缺乏人才，天帝感到悲伤，于是派遣巫阳唱着神曲到下界招您的魂魄上天。用牦牛作祭品，用鸡骨来占卜，敬献上我们的佳肴美酒；放上殷红的荔枝，金黄的香蕉。您不肯稍稍停留，使得我们泪如雨下，只好送走您的英灵，您却披散着头发，轻快地飞回仙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