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①，将归于临皋②。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③。霜露既降，木叶尽脱④；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⑤。已而叹曰⑥：“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⑦？”客曰：“今者薄暮⑧，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⑨。顾安所得酒乎⑩？”归而谋诸妇⑪。妇曰：“我有斗酒⑫，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⑬。”

注释

①步自雪堂：从雪堂步行出发。雪堂，苏轼在黄冈所建的住宅，离他在临皋的住处不远。堂在大雪时建成，四壁画上了雪景，故名“雪堂”。

②临皋gāo：亭名，在黄冈南、长江的边上。

③黄泥之坂bǎn：黄冈东边东坡附近的山坡叫“黄泥坂”。坂，斜坡，山坡。

④木叶：树叶。木，原本是木本植物的总称。

⑤行歌相答：边行走边吟唱，互相唱和酬答。

⑥已而：过了一会儿。

⑦如此良夜何：怎样度过这个美好的夜晚呢？如……何，意思是“怎样对待……”

⑧今者薄暮：方才傍晚的时候。薄暮，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薄，迫，逼近。

⑨松江之鲈lú：鲈鱼是松江（现在属上海）的名产，体扁，嘴大，鳞细，味道鲜美。

⑩顾安所得酒乎：可是从哪儿能弄到酒呢？顾，可是，但是。安所，何所，哪里。

⑪谋诸妇：谋之于妻，找妻子想办法。

⑫斗：古代盛酒的器具。

⑬不时之须：随时的需要。须，通“需”。

译文

这一年十月十五日，我从雪堂步行出发，准备回到临皋亭去。有两位友人跟随着我，一起走过黄泥坂。这时霜露已经降下，树叶全都脱落了。我们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抬头望见高悬的明月。向四周看看，心里十分开心；于是一边走一边吟诗，相互唱和。过了一会儿，我惋惜地说：“有客人但是没有酒，有酒但是没有菜。月光皎洁，清风轻拂，这么美好的夜晚，我们要怎样度过呢？”一个友人说道：“今天傍晚，我撒网捕到了一条鱼，巨大的嘴巴，细小的鳞片，形状就像淞江的鲈鱼。但是，这附近哪里能弄到酒呢？”于是我回家和妻子商量，妻子说道：“我有一斗酒，收藏了很久，就是为了应付您随时的需要啊。”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①，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②！予乃摄衣而上③，履岩④，披蒙茸⑤，踞虎豹⑥，登虬龙⑦；攀栖鹘之危巢⑧，俯冯夷之幽宫⑨。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⑩，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⑪，放乎中流⑫，听其所止而休焉⑬。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⑭，戛然长鸣⑮，掠予舟而西也⑯。

注释

①断岸千尺：江岸上山壁峭立，高达千尺。断，阻断，有“齐”的意思，此处是形容山壁峭立的样子。

②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才过了几天啊，（眼前的景象明知是之前的景象）但之前的景象不能再辨认了。这句话是联系上一次游赤壁而说的。上次游赤壁在“七月既望”，距离这次只有三个月，因此说“曾日月之几何”。上次见到的是“水光接天”“万顷茫然”，而这次见到的是“断岸千尺”“水落石出”，因此说“江山不可复识”。曾，才，刚刚。

③摄衣：提起衣襟。摄，牵起，提起。

④履巉chán岩：登上险峻的山崖。履，踏，践。巉，山势险峻的样子。

⑤披蒙茸：分开乱草。蒙茸，此处指杂乱的野草。

⑥踞：蹲或坐。虎豹，指形状像虎豹的山石。

⑦虬qiú龙：指枝丫弯曲形状像虬龙的树木。虬，龙的一种。

⑧栖鹘hú：睡在树上的鹘。鹘，隼，鹰的一种。

⑨俯冯píng夷之幽宫：低头看水神冯夷的深宫。冯夷，水神名。

⑩划然：象声词，啸声。

⑪反：同“返”。返回。

⑫放：纵，遣。此处有任船飘荡的意思。

⑬听其所止而休焉：任凭那船停止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休息。

⑭玄裳缟衣：玄，黑色。裳，下身的衣裙。缟，白色。衣，上衣。仙鹤身上的羽毛是白色的，尾巴是黑色的，因此这样说。

⑮戛jiá然：形容鹤雕一类的鸟高声叫唤的声音。

⑯掠：擦过。

译文

就这样，我们携带着酒和鱼，再一次来到赤壁下边游玩。长江的流水发出响声，江岸上山壁峭立，高达千尺；山峦很高，月亮显得小了，水位降低，礁石露了出来。才相隔多少日子，上次游览所见到的江景山色却再也辨认不出来了！于是我撩起衣襟上岸，踩着险峻的岩石，拨开杂乱的野草，蹲在像虎豹般的巨大石头上，又不时拉住形状像虬龙的树枝，攀上猛禽筑巢栖息的悬崖，低头看到水神冯夷的深宫。两位友人都没有跟我到达这么高的地方。我高声地长叫，草木因此被震动，高山与我鸣响，深谷响起了回音，大风狂起，波涛汹涌。我也觉得忧愁哀伤，肃然恐惧，惊恐地觉得这里不可久留啊。回到船上，任凭船在江心漂荡，任由它漂流到哪里就在哪里停下来。这时已接近半夜，看看四周，觉得十分寂寞冷清。恰好有一只孤鹤，横穿江面从东边飞过来，它的翅膀像车轮一样大，黑色的尾巴，洁白的身子，它嘎嘎地高声长叫着，擦过我们的船向西飞走了。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①。梦一道士，羽衣蹁跹②，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③：“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④。“呜呼噫嘻⑤！我知之矣！畴昔之夜⑥，飞鸣而过我者⑦，非子也耶⑧？”道士顾笑⑨，予亦惊寤⑩。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注释

①须臾客去，予亦就睡：这时的苏轼和友人已经舍舟登岸，友人离开而苏轼在室内就寝。

②羽衣翩跹piān xiān：穿着道袍，轻快地走着。翩跹，形容轻快地跳舞。

③揖予：向我拱手施礼。

④俯：低头。

⑤呜、呼、噫、嘻：都是叹词。

⑥畴昔之夜：昨天晚上。此语出于《礼记·檀弓》上篇“予畴昔之夜”。畴，句首助词，没有实际意义。昔，昨。

⑦过我：从我这里经过。

⑧非子也耶：不是你吗？

⑨顾：回头看。

⑩寤：觉，醒。

译文

过了一会儿，我和客人离船登岸，友人离开了，我也回家就寝了。我梦到了一位道士，穿着羽毛编织成的衣裳，飘然走来，经过临皋亭的下边，向我拱手作揖，说道：“赤壁的游玩快乐吗？”我问他的姓名，他却低头不回答。“噢呀！我知道你是谁了。昨天夜晚，一边飞一边鸣叫着经过我的船的仙鹤，不就是您吗？”那道士回头看着我笑了起来，我也忽然惊醒了。打开门一看，却看不到他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