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子传

方山子①，光、黄间隐人也②。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③，闾里之侠皆宗之④。稍壮，折节读书⑤，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⑥。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⑦”因谓之方山子。

注释

①方山子：即宋朝陈慥，字季常。

②光、黄：即光州和黄州。光州（治所在今河南省潢川县）和黄州（治所在今湖北省黄冈市）相邻。

③朱家、郭解：二人都是西汉时的游侠，专门救人于忧难之间。

④闾里：乡里。宗：尊崇。

⑤折节：改变自己以往的志向行为。

⑥岐亭：镇名，在今湖北省麻城市西南。

⑦方山冠：汉代祭祀宗庙时乐师所戴的一种帽子。唐、宋时，为隐者喜欢戴的帽子。

译文

方山子，是光州和黄州一带的隐士。年少时，他仰慕汉代的游侠朱家和郭解侠义救人的品行，乡里的游侠们都尊崇他。等到他年岁稍长，就改变了平日志趣，奋发读书，希望以此能施展自己的才能，但是一直没有得到赏识。到了晚年遁世隐居在光州、黄州一带，一个名叫岐亭的镇上。他住茅草屋，吃蔬菜，不与社会各界往来也不问世事。放弃乘坐车子和骑马，销毁了书生正规的帽子服饰，在山中步行出入，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人们见他戴的帽子上面方方正正而且高耸着，就说道：“这不就是古代乐师所戴的方山冠的样子吗？”因此称他为“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①，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②。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注释

①谪zhé：贬谪，降职。苏轼是在元丰三年（1080年）被贬到黄州的。

②矍jué然：形容年老而有精神的样子。此处指惊视的样子。

译文

我因被贬官到黄州，有一次路过岐亭镇时，正巧遇见他。我叫道：“哎呀，这不是我的老朋友陈慥陈季常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方山子也很惊讶地看着我，并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告诉他其中的原因，他低着头沉默，继而仰天大笑，请我住到他的家里。他的家四壁萧条，空无一切，但是他的妻子和儿女，还有奴仆，都显示出怡然自足的神态。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①，用财如粪土。前十九年②，余在岐山③，见方山子从两骑④，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⑤，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⑥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注释

①使酒：酗酒任性。

②前十九年：即嘉祐七年（1062），作者任凤翔府签判时，与陈季常相识。

③岐山：地名，今属陕西省凤翔县。

④骑jì：备有鞍的马，此处指骑马的随从。

⑤怒马：使马怒，即纵马向前。

⑥精悍：精明强干。

译文

我对他们一家人的心态感到十分震惊。回想起方山子年少的时候，是个酗酒任性，喜欢使剑，挥金如土的游侠之士。十九年前，我在岐山，遇到方山子带着两名骑马的随从，身上携带着两支箭，到西山游猎。只见前方飞起一只喜鹊，方山子便叫随从追赶并射杀它，但没有射中。他拉紧马缰绳，独自跃马冲出，一箭射中了飞鹊。他在马上跟我讨论起用兵之道以及古今名人成败之事，自认为是当代的豪杰。到现在已经过了多少日子了，但是一股精明强干的神态，依然在他的眉宇间显现，他怎么会是一位甘于隐居山中的平庸之人呢？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①，当得官②；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③；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佯狂垢污④，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⑤见之欤？

注释

①世有勋阀：世代有功勋，属世袭门阀。

②当得官：陈季常的父亲陈希亮（字公弼）官至太常少卿，赠工部侍郎。苏轼为其作《陈公弼传》，评价道：“当荫补子弟，辄先其族人，卒不及其子慥。”

③等：等同，相类似。

④佯狂：假装疯癫。佯，假装。

⑤傥：或许，可能。

译文

方山子出身于世代对国家有功勋的家族，理应收到荫补获得官职，假如能让他在官场做事，如今肯定已经有显赫的声名了。他的老家原本在洛阳，园林屋宅雄伟壮丽，可以与公侯之家相媲美了。在黄河北边还有田地，每年可获得上千匹丝帛的收入，这些也足以使他生活富裕享受安乐了。然而他都抛弃不去享用，偏偏要来到穷困的山里，这难道不是因为他独有得道之处才会如此吗？

我听说光州、黄州一带有很多奇人异士，他们往往假装疯癫、衣衫脏污，但是没能见到他们；方山子或许能够遇到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