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国论

尝读六国世家①，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②，而不免于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注释

①六国世家：指《史记》中的《燕召公世家》《楚世家》《赵世家》《魏世家》《韩世家》以及《田敬仲完世家》，这六卷世家分别记述了战国时期的燕、楚、赵、魏、韩、齐六国的史事。

②攻山西千里之秦：公元前318年，燕、韩、赵、魏、齐、五国联合攻秦，反而被秦国击败。山，指崤山，在今河南省。

译文

我曾经读过《史记》中的六国世家，私下里觉得奇怪的是，天下的诸侯国凭借五倍于秦国的土地，十倍于秦国的民众，努力向西进发，去攻打崤山以西仅方圆千里的秦国，却避免不了被灭亡的下场。我常常为这些诸侯思考其中深刻的缘由，认为一定有可以使他们保全自己的策略。因此我未尝不怪罪于六国当时的那些谋士，他们对于祸患的考虑和防范太粗疏了，谋取利益的眼光太短浅了，而且不能了解天下整体的形势啊！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①；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②。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

注释

①郊：与下文的“野”互文，泛指国土。

②腹心之疾：《史记》中记载，商鞅对秦孝公说：“魏国对于秦国来说，就好像人有腹心之疾，不是魏吞灭了秦国，就是秦吞并了魏国。”范雎也对秦昭公说过，韩国对于秦国，就好像人有腹心之疾。

译文

秦国要与其他诸侯国争夺天下的场所，并不是在齐、楚、燕、赵等国，而是在韩、魏的国土上；各诸侯国要和秦国争夺天下的场所，也不是在齐、楚、燕、赵等地区，而是在韩、魏的境内。对于秦国来说，韩国和魏国的存在，就如同一个人的心腹之中患了病一样。韩国和魏国阻塞了秦国进出的要道，却庇护了崤山以东的各诸侯国，所以天下各国应该重视的地区，没有比韩、魏两国更重要的了。

昔者范雎用于秦而收韩①，商鞅用于秦而收魏②；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③，而范雎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见矣。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耶？委区区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韩、魏折而入于秦④，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注释

①范雎jū：战国时期魏国人，投靠秦国后受到重用，被秦昭王任为相，封为应侯。建议秦昭王先收服韩国，再进而吞并其他诸侯国。

②商鞅：战国时期卫国人，姓公孙，名鞅，投靠秦国后受到重用，辅佐秦孝公变法，因功封为商君，故称商鞅。曾多次谋划进攻魏国。

③出兵以攻齐之刚、寿：秦国的相国曾建议秦昭王越过韩、魏国境去攻打齐国，被范雎劝止。刚，齐地名，在今山东省兖州区境内；寿，齐地名，在今山东省东平县境内。

④折：折服，屈服。

译文

以前范雎被秦国重用，就建议秦孝公收服韩国，商鞅被秦国重用时，就建议秦昭王收服魏国。当初秦昭王在还没有收服韩国和魏国时，就要出兵越过这两国去攻打齐国的刚、寿两地，范雎为此感到担忧并且加以劝阻。既然是这样，那么秦国所忌惮的事情，就可以看得出来了。秦国要对燕国和赵国动用兵力，对秦国来说是件危险的事情；越过韩国和魏国的边境去攻打其他诸侯国的国都，前面有燕国和赵国的抗击，后面有韩国和魏国的乘机攻袭，这是一条危险的道路啊。可是，当秦国去攻打燕国和赵国时，却不曾有过韩国和魏国那样的后患，那是韩国和魏国归附了秦国的缘由啊。韩国和魏国是其他诸侯国的屏障，但却让秦国人能够在他们的国境内出入自如，这难道算得上是了解天下整体的形势吗？放弃小小的韩国和魏国，让他们去抵挡像虎狼一般凶猛的秦国，它们怎么能不屈服于秦国呢？韩国和魏国向秦国屈服后，秦国的军队就可以越过两国而对东边的各诸侯国用兵，从而使天下诸侯全都遭受到秦国的祸害。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于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尺寸之利①，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于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注释

①埸yì：边境，边界。

译文

韩国和魏国是不能独自抵挡秦国的，但是全天下的诸侯国却要凭借他们来抵挡西边的秦国，因此就不如厚待、亲近韩国和魏国以此来抵抗秦国。秦国人就不敢越过韩国和魏国，来觊觎齐、楚、燕、赵这些国家，那么齐、楚、燕、赵这些国家就可以凭借这样的形势来保全自己了。依凭四个没有战事忧患的国家，去帮助抵抗敌寇威胁的韩国和魏国，使韩国和魏国没有来自东边的忧患，从而能为全天下挺身而出来抵挡秦国的军队。用韩国和魏国来抵挡秦国，其余四国在后方休养生息，以便在暗中帮助解除前方韩魏两国的危急，像这样的话，就可以应付一切状况，那么秦国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各诸侯国都想不出这样的策略，却只贪图边境上那些微小土地的利益，违背盟誓、毁弃协约，来互相残杀，秦国的军队还没出动，天下的各诸侯国自己就已经使自己处于窘迫境地了。这导致了秦国人能够乘虚而入，攻夺这些国家，这样的结果能不使人悲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