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欧阳舍人书①

巩顿首再拜舍人先生：

去秋人还②，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③，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④，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⑤，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⑥；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⑦。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⑧；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⑨，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注释

①这篇文章是1047年（庆历七年），曾巩写给欧阳修的一封感谢信，感谢他为自己已故的祖父写了一篇神道碑文。舍人：官职名。宋仁宗时，欧阳修曾任起居舍人。

②人：此指派往欧阳修家的人。

③大父：祖父。“先大父”，死去的祖父。

④铭志：泛指墓志铭、神道碑铭、墓表、墓碑等，都是用来刻在石上、记述死者生平事迹的文字。

⑤材行：才能、品行。材：同“才”。

⑥见：同“现”，彰显，表彰。

⑦致：表达。严：尊敬。

⑧自立：自己有所建树。

⑨通材达识：指学识广博、才能通达的人。义烈节士：即节义烈士，指有志建功立业的忠节义士。法：效法。

译文

曾巩叩头再拜舍人先生：

去年秋天，我派去您那里请求写碑志的人回来了，承蒙您写给我的信和您为我已故祖父写的墓志铭。我反复拜读了这两篇文章，心中涌起了感激和惭愧之情。

墓志铭这种文体之所以能在世上有显著的地位，就因为它的作用接近于史书，但又有与史书不同的地方。一般来说，史书对于一个人的善和恶没有不记下来的；而墓志铭呢，一般是古人中有好的功绩、品德、才智、行为、志向、道义，担心后代人不了解，便一定要写一篇墓志铭把自己表彰出来，有的刻在石碑上放进家庙中，有的埋入墓中保存，它的作用都是一样的。如果一个人行为丑恶，那还有什么可以写在他的墓志铭中呢？这就是墓志铭和史书功用不同的地方。要写墓志铭，就是能使逝世的人没有什么遗憾，使在世的人表达他对死者的尊敬。好人喜欢自己的事迹得到表彰，就努力严格要求自己，有所建树；坏人没有什么可以记载的，就对将来要写墓志铭感到羞愧和惧怕。至于那些具有广博的学识，通达的才干，有志建功立业的忠节义士，他们的美言善行都写在了墓志铭中，足以成为后代人学习的榜样。这样看来，墓志铭对人警戒劝勉的意义，不和史书接近，难道还会和别的什么东西接近呢？

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①；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②。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③，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④，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注释

①本：根据。

②务：一定。勒：雕刻。

③是：正确。

④里巷：乡里。

译文

到了世道衰微的时候，作为一般人的子孙，一味地只想颂扬自己死去的亲人而不依据事理。所以即使是恶人，都一定要给他立碑刻上墓志铭，以此来向后世人夸耀。撰写墓志铭的人既无法推辞不写，又因为死者子孙的一再请求，如果直接写出死者生前所做的坏事，那么人情上又过不去，于是墓志铭就开始出现和死者生平事迹不相符合的言辞。后代要请人写墓志铭，应当要了解一下所撰写碑志的对象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所托的不是适宜的人，那么就会记载得既不公正，也不正确，所写出来的墓志铭也就不能够在当代流行并且流传到后世。所以千百年来，从朝廷的公卿大夫直到乡里的平民百姓，没有谁没有墓志铭的，但是能够流传下来的一般很少。这其中的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因为所托撰写墓志铭的人不合适，因而记载得不公正和不正确的缘故。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①，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②，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③；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④？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注释

①畜：通“蓄”，积蓄，孵育。文章：此处用作动词，写文章。

②淑：善，美。

③侈chĭ：过分，超出。

④不徇：指态度公正。徇，偏私，曲从。

译文

既然这样，那么谁是能够撰写墓志铭时非常公正和完全正确的人选呢？不是有很好的道德修养并且又擅长写文章的人，是不能担任这一任务的。一般来说，有很好的道德修养的人，对于恶人，是不会接受为其撰写墓志铭的请求的，而他对于一般的普通人物就能分辨得很清楚。人们的品德作为，有的人内心善良，但表现出来的言行却不那么好；有的人内心奸恶，但是表面却表现得很善良；有的人既做好事、又做恶事，不容易确切地指明他是好人还是恶人；有的人实际的作为要超出他的名声，有的人名声要大于他的实际作为。就好像用人一样，不是有好的道德修养的人，怎么能辨别得清楚他不受迷惑，评论得公正他不徇私情？如果能够不受迷惑、不徇私情，就能做到态度公正和正确了。但倘若撰写墓志铭的人不擅长写文章，那么墓志铭还是不能在当世和后世流传开来，因此（在需要他有很好的道德修养的同时），还要他文章同时写得也好。所以说：不是有很好的道德修养而又擅长写文章的人，是不能担任这一任务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①，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于所可感，则往往然不知涕之流落也②，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由③，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④；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

注释

①卓卓：卓越。

②xì然：伤痛的样子。

③追xī：追慕。，仰慕。

④推一，意为拿出一篇文章。一，指曾巩祖父的墓志铭。

译文

然而，有很好的道德修养而又擅长写文章的人，虽然有的在同时代并存，也有的是过几十年或一二百年才会出现。墓志铭能够流传下去是如此困难，然而要遇到能够撰写墓志铭的人又是如此地困难！像先生这样有好的道德以及擅长文章，本来就是上面所讲的要几百年才可能出现的。我祖父的言行卓越突出，幸好遇到先生，得以给他撰写出公正、正确的墓志铭，这碑文能在当世和后世流传开来是毫无疑问的。而世上的读书人，每当读到传记中所记载的古人的事迹，读到那些感人的地方，就往往极为悲痛，自己的泪水不知不觉已经流了出来，更何况阅读的人是他的子孙呢！更何况是我曾巩呢！我追慕和仰望祖父的功德，思考用什么办法能使他的事迹流传开来，就可以知道先生把一篇文章赏赐给我一人，恩泽却可以惠及我家三代人。我应该设法怎样做，才能表达我心中的感激和报答？

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①，而先生进之②；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③，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④，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⑤，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

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⑥。所谕世族之次⑦，敢不承教而加详焉。愧甚，不宣⑧。巩再拜。

注释

①滞拙：形容人不灵活，很笨拙。此处是表示自谦。

②进：提携。

③屯蹶zhūn jué：艰难、挫折。屯，难；蹶，跌倒。否pĭ：不好，坏，恶，与“泰”相对。

④魁闳kuí hóng：形容器宇不凡，气量宏大。

⑤潜遁：隐逸。幽抑：隐而不露。“潜遁幽抑之士”，指隐士。

⑥敢：谦辞，此处有“冒昧”的意思。

⑦谕：告诉。世族之次：氏族相传的次序。

⑧不宣：古代书信末尾常用的套语，意思是言不尽意，就此搁笔。

译文

然而我又想到，像我曾巩这样的浅薄愚笨，先生却加以提拔奖励；我的祖父备受艰难和挫折，一生困顿，直到死去，先生对他的事迹加以表彰和显扬；那么世上那些器宇不凡、卓越杰出的非凡人士，有谁不愿拜到您的门下呢？那些隐而不露的隐士们，有谁不希望在世间做一番事业呢？谁不愿意去做好事？做坏事谁不感到惭愧和畏惧？作为一个人的父亲、祖父，有谁不想把他们的子孙教导好？而作为人的子孙，谁又不想使自己的父亲、祖父得到尊崇和荣耀？这几种善行，全都归功于先生您！

拜谢了您屈尊赐予的恩惠以后，还冒昧地说了我感激您的缘由。您所谈到的我们家族世代相传的次序问题，在下怎么敢不按照您的指教而细加整理呢？我感到十分惭愧，言不尽意，不再赘言了。曾巩再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