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梅直讲书①

轼每读《诗》至《鸱》②，读《书》至《君》③，常窃悲周公之不遇。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④，而弦歌之声不绝⑤；颜渊、仲由之徒⑥，相与问答。

注释

①梅直讲：即梅尧臣，字圣俞，曾任国子监直讲（辅佐博士的一种官职）。宋仁宗嘉祐二年（1067），苏轼进士及第，当时的主考官为欧阳修，参评官为梅尧臣。苏轼考中后，写了这封信表达自己对欧阳修和梅尧臣的感激之情。

②鸱鸮chī xiāo：猫头鹰。《诗经·豳风》中的一篇。西周初年，武王早亡，周成王少，周公旦摄政，纣王之子武庚图谋复国，趁机挑唆管叔、蔡叔，制造谣言说周公想谋篡王位，率领淮夷起兵叛变，周公领兵镇压，经过两三年平定叛乱，诛管叔、杀武庚、流放蔡叔。但在平叛期间，成王曾怀疑周公，周公因而作此诗《鸱鸮》赠给成王，表达自己的劳苦和对周天子的忠诚。诗中以恶鸟鸱鸮比喻威胁周天子和国家安全的势力。

③《书》：即《尚书》。奭shì：召公名，名上加一君字，表示对召公的尊敬。这篇是周公对召公的答词。召公是周文王的庶子，周公的兄弟，同周公一起辅佐周成王。当时管叔、蔡叔散布谣言，召公也不理解周公，周公因此而作《君奭》，表明自己的心迹。

④孔子厄于陈、蔡之间：指孔子在陈国和蔡国之间往返多次遭到阻挠。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因楚昭王使人来聘孔子，陈、蔡大夫相谋，认为孔子是贤人，向来不满意他们，如果去楚国为相，必将危害到自己，于是在郊外围困孔子，致使孔子和学生绝粮七日。而孔子依然给学生讲学。厄，被围困。

⑤弦歌：古人诵读诗歌的方式，以琴瑟伴奏而歌。

⑥颜渊、仲由：都是孔子的得意门生。颜渊，名回，字子渊；仲由，字子路，又字季路。

译文

我每每读《诗经》读到《鸱鸮》，读《尚书》读到《君奭》，就总是暗自悲叹周公不能得到人们的理解。等到读《史记》，看到孔子被围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然而弹琴颂歌的声音依然没有断绝，并与颜渊、仲由这些学生互相问答。

夫子曰：“匪兕匪虎①，率彼旷野②，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③？不容然后见君子④。”夫子油然而笑曰⑤：“回！使尔多财⑥，吾为尔宰⑦。”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以乐乎此矣！

注释

①匪：同“非”，不是。兕sì：一种与犀牛相类似的生物。

②率：沿，引申为往来。这两句出自《诗经·小雅》。

③病：害处，危害。

④见：同“现”，显现。

⑤油然：温和的样子。

⑥使：假使，如果。

⑦尔：你。宰：管家。这两句出自《史记……孔子世家》。

译文

孔子说：“不是兕，不是老虎，却要在旷野上奔波。我所遵从的大道不对吗？我为什么会落得如此田地？”颜回说：“先生所遵从的大道极为宏大，所以不能为天下人所接受；即使这样，没有人接受又有什么危害呢？正因为不被接受，所以才显示出你的君子风范。”孔子温和地笑道：“颜回，假使你有很多财产，那我给你当管家。”虽然天下没有人接受孔子所遵从的大道，但是他的学生竟能够自我满足并且在一起如此快乐！现在我才明白，周公那么富贵，实在还不如孔子的贫贱。像召公那样的贤人，像管叔、蔡叔那样的亲密血亲，却不能够懂得周公的心思，那么周公与谁一起分享富贵中的快乐啊？然而，与孔子一起过着贫贱生活的学生们，却都是天下的贤能之士，就凭这一点也就足以快乐了。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①，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②，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③。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④，求升斗之禄⑤，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⑥。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

注释

①欧阳公：指欧阳修。

②梅公：指梅尧臣。

③意：心想。飘然，轻捷而心情轻松的样子。乐，把……作为快乐。

④方：当。对偶声律之文，指诗赋骈文。

⑤升斗之禄：指微薄的俸禄。

⑥度duó：估计。进见：进献拜见。

译文

我七八岁的时候才开始知道读书。听说当今天下有一位欧阳修大人，他的为人就像古代的孟轲、韩愈这一类人；还有一位梅尧臣大人，与欧阳大人交往，并且与他互相讨论。再后来我的年龄大了些，才能够读他们的文章辞赋，想象他们的为人，猜想他们必然有潇洒脱离世俗的快乐而把圣人表现的快乐作为快乐。我当时正在学作诗赋骈文，希望求得微薄俸禄，自我估量没有办法能进见拜访诸位先生。来到京城一年多，不曾登门拜见求教。

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①。轼不自意②，获在第二。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③，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④，非亲旧为之请属⑤，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⑥，一朝为知己。

注释

①执事：指梅尧臣。

②不自意：没有想到自己。

③为：作，写。取：录取。

④先容：事先联络、介绍。

⑤属：同“嘱”，请求，嘱托。

⑥向：先前。

译文

今年春天，天下的学士一同聚集到礼部（应考），先生您和欧阳大人实地亲自主考我们。我没有想到，竟能获得第二名。后来听说，先生您喜欢我的那篇文章，认为有孟轲的风格，并且欧阳大人也因为我能够不写世俗的文章而录取了我。因此我能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左右亲近的人事先替我疏通了关系，不是亲戚朋友为我请求嘱托，从前十多年里，只能听闻名声然而不能见到的人，这一下子竟成了知己。

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①，亦不可以徒贫贱②，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③！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④，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⑤！

注释

①苟：苟且追求。

②徒：白白守着。

③恃：依靠。

④从：使……跟从，率领。

⑤易：交换。

译文

退下来仔细想想这件事，觉得人不可以苟且地追求富贵，也不可以空守着贫贱。有伟大的贤人并且能够成为他的学生，那也就足够可以依靠了。假如侥幸得到一时的成功，能够有成队的车马和几十个随从，使街巷的小百姓围观并且赞叹羡慕他，又怎么能够换来这种快乐呢！

《传》曰①：“不怨天，不尤人”②，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

注释

①《传》：即《论语》、《左传》，又称为“论、语、传、记”。

②尤：责怪。

译文

《论语》中说：“不埋怨上天，不责怪别人”，那是因为“从容自在，可以度过我的天年”。先生您的名声满天下，但是官位只不过五品；先生您的面色温和而没有怒色；先生您的文章敦厚质朴而没有埋怨的言辞。这其中一定是沉浸在圣人的大道中而自得其乐吧，我希望跟随先生并听到您的教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