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台记

国于南山之下①，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②；而都邑之丽山者③，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④。

注释

①国：指城市，城邑。此处用作动词，建城。南山：即终南山，主峰在今陕西省西安市南。

②于：比。

③丽：成对，附着，靠近。

④所为筑：所以要建筑的原因。所为，同“所以”。

译文

在终南山脚下建造城邑，那些起居饮食自然都与住在山里的人们接近。四周的山，没有能比终南山更高的，而靠近山的城市当中，没有比扶风（凤翔府）更近的了。要按照（靠山）最近而又住得最高的，那么它的地势位置必然是符合的。但是太守居住的地方，就从来不觉得（附近）有山。虽然政事不会因此而有所损失或增益，但是按事理却不该如此。这就是凌虚台之所以修建的原因。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①。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②。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③，而求文以为记。

注释

①陈公：即当时的知府陈希亮，字公弼，青神（今四川省青神县）人。宋仁宗（赵祯）天圣年间进士。公，对人的尊称。杖履：敬老之词，指老人出游，扶杖漫步。

②累累léi léi：多而重叠、连贯成串的样子。旅行：成群结队地行走。髻jì：挽束在头顶上的头发。

③从事：汉代以后、宋代以前的官名，此处指属员。苏轼当时在凤翔府任签书判官，是陈希亮的下属。

译文

就在凌虚台还没有建造之前，陈太守拄着拐杖悠闲地在山下漫步，看到山峰在树林之上高出的样子，（山峰）重重叠叠就像有人成群结队地在墙外行走而看见的人的发髻形状一样。他（陈太守）说：“这一定有不同之处。”（于是）派工匠在山前挖凿出一个方形的水池，用挖出的土修筑了一个高台，将台子修到高出屋檐才停止。这之后有人来到台上，在恍恍惚惚间都不觉得是高台，而感觉是山突然迅速跃起而冒出来似的。陈公说：“这（台）应该命名为凌虚台。”于是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下属苏轼，并要求他写文章来记叙这件事。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①。昔者荒草野田②，霜露之所蒙翳③，狐虺之所窜伏④；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⑤，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⑥，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⑦，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⑧。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⑨？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⑩，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⑪。

注释

①知：预先知道。

②昔者：以往，过去。者，起凑足音节的作用，无意义。

③蒙翳yì：遮盖，掩蔽。

④虺huĭ：毒虫，毒蛇。窜伏：潜伏，潜藏。

⑤相寻：相互循环。寻，通“循”。

⑥秦穆：即秦穆公，春秋时秦国的君主，曾称霸西戎。祈年、橐泉：据《汉书·地理志·雍》颜师古注，祈年宫是秦惠公所建，橐泉宫是秦孝公所建，与苏轼所言不同。相传秦穆公墓在橐泉宫下。

⑦汉武：即汉武帝刘彻。长杨：即长杨宫，旧址在今陕西省周至县东南。本来是秦的旧官，汉时修葺。宫中有垂杨数亩，故名。五柞zuò：即五柞宫，旧址也在周至县东南。汉代的离宫，宫内有五柞树，故名。

⑧仁寿：宫名。隋文帝（杨坚）开皇十三年建。故址在今陕西省麟游县境内。九成：宫名。原来是隋文帝建的仁寿宫。唐太宗（李世民）贞观五年重修，为避暑之所，因山有九重，改名为九成。

⑨特：止，仅仅。

⑩而：假如，如果。或者：有的人。夸世：即“夸于世”，此处省略了介词“于”。

⑪既：已经。以言：即“以之言”，此处省略了指代作者意见的“之”。

译文

苏轼回答陈公说：“建筑物的废弃和兴盛、建成和毁坏，是无法预先知道的。（这里）从前是长满荒草的野地，是霜露遮蔽的地方，是狐狸和毒蛇出没的场所。在那个时候，哪里会知道（今天这里）会有凌虚台呢？废弃和兴盛、建成和毁坏，交替循环以至无穷无尽，那么凌虚台（会不会）又重新成为长满荒草的野地，这都是不可预知的。我曾经尝试着和陈公一起登台远望：（看到）高台的东边就是当年秦穆公的祈年宫和橐泉宫（遗址），高台的南边就是汉武帝的长杨宫和五柞宫（遗址），高台的北边就是隋朝的仁寿宫，也就是唐朝的九成宫（遗址）。回想它们当时的兴盛，宏伟杰出，奇幻瑰丽，坚固得不可动摇的气势，岂止比这区区一座高台强百倍而已啊！然而几个朝代之后，想要寻找它们的依稀相似的痕迹，却已经是连破瓦断墙也不复存在了，都已经成为种禾苗、黍秧的田亩和长满荆棘的山丘废墟了。更何况这座高台呢？一座高台尚且不能长久依靠，更何况人世间的得失，还有来去匆匆的人们呢？但是有的人想要凭借这些建筑而向世人夸耀以此来满足自我的虚荣心，那就错了。因为如果这世上真有足以依凭而不朽的东西，那就不在乎这个台子存在还是消亡了。”

将这些对陈公说了以后，下来之后（我便）为他写了这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