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江楼记①

金陵为帝王之州②。自六朝迄于南唐③，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逮我皇帝，定鼎于兹④，始足以当之。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⑤；存神穆清，与天同体；虽一豫一游⑥，亦可为天下后世法。

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⑦；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嘉名为“阅江”云⑧。

注释

①阅江楼，在今南京市狮子山，为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诏令修建，建成后，朱元璋常登临览胜。这篇文章是宋濂奉诏而作的一篇歌颂性散文。

②金陵：南京市的别称。州：此处指地方。

③六朝：指三国时的吴、东晋，南北朝时的宋、齐、梁、陈六个朝代，它们都在建康（今南京市）定都。南唐：五代十国时的十国之一，建都金陵。

④定鼎：建立国都。相传夏禹曾铸有九鼎，象征天下九州，作为传国的宝物，于是后世以建都为定鼎。

⑤间jiàn：分开，分离。

⑥豫：与“游”同义，巡游。

⑦卢龙：卢龙山，在今江苏江宁县西北。

⑧锡：通“赐”。

译文

金陵是帝王建都的城邑。从六朝以至南唐，全都是偏安于一方，无法与当地的山水所呈现出的帝王气魄相适应。直到当今，大明皇帝在这里定都后，才开始与这种气魄相当。从此以后，声威教化所到之处，不因地分南北方而有所阻隔；皇帝涵养精神，秉承天地和穆清明之气，几乎与天道融为一体。即使是出外一次巡游和视察，也想到怎样成为天下后世的榜样。

京城的西北方有一座狮子山，山脉从卢龙山蜿蜒地伸展而来。长江宛如彩虹一样，横贯盘绕在山脚下。皇帝因为这地方地势雄伟壮观，就下诏在山顶上修建一座楼，与百姓共同享受游览观景的乐趣，于是赐给这座楼一个美妙的名字叫作“阅江”。

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①；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夫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②，升其崇椒③，凭阑遥瞻，必悠然而动遐思。见江汉之朝宗④，诸侯之述职⑤，城池之高深，关之严固⑥，必曰：“此朕栉风沐雨⑦，战胜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上下，番舶接迹而来庭⑧，蛮琛联肩而入贡⑨，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内外之所及也⑩。”四陲之远，益思有以柔之。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足之烦⑪，农女有捋桑行之勤⑫，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⑬。”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触类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止阅夫长江而已哉⑭！

注释

①轩露：开畅显露。

②法驾：指天子乘坐的车辇。幸：专指皇帝到来。

③崇椒：高高的山顶。椒，山顶。

④朝宗：本来指诸侯入朝，此处引申为江河之水汇聚流入大海。

⑤诸侯：此处指各重臣大吏。

⑥ài：通“隘”，险要的地带。

⑦栉zhì风沐雨：栉，梳子，梳头发；沐，洗头发。比喻人经常在外面不顾风雨地奔波辛苦。

⑧番舶：此处指外国来华贸易的商船。

⑨蛮琛chēn：外国进贡的珍宝。蛮，古代对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琛，珍宝。

⑩覃tán：影响（深）。

⑪皲jūn：手脚因寒冷干燥而冻裂。

⑫馌yè：给在田间耕种的人送饭。

⑬衽rèn席：床上的席子，此处引申为平平安安地睡眠。

⑭奚止：何止。

译文

登上楼极目四望，万千景象一一罗列在再眼前，千百年来大地的秘藏，似乎一下子就显露无遗。这难道不是天地的神灵早就有意造就了美景，以等待统一天下的明君，从而展现万世千秋的奇观吗？每当风和日丽的时候，皇帝的车驾降临此处，登上狮子山的山巅，倚着栏杆放眼望去，一定会神情悠然自得地产生遐想。看见长江、汉江的流水向大海滔滔奔去，各地重臣大吏奔赴京都拜见天子，金陵的城墙和护城河又高又深，关隘的防守严密又坚固，皇帝必定会说：“这是我不避风雨、辛苦奔波，战胜强敌、攻城夺地才获得的成就啊。”因此，联想到如此广阔的华夏大地，就更应该考虑怎样来保全它。看到了长江的波涛浩荡起伏，帆船上下颠簸，外国的船只相继前来朝见，各国使者争相进贡珍宝，皇帝必定说：“这是我用恩德感化、以威力镇服，声望波及海内外所达到的啊。”因此联想到如此僻远的四方边境，就更应该考虑如何设法安抚它们。看到了长江两岸之间和四方郊野之上，农夫们夏天有烈日烤炙皮肤、冬天有寒气冻裂脚趾的辛劳，农妇们有采桑养蚕、田间送饭的辛劳，皇帝必定说：“这是由于我将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他们才能过上安于枕席的生活啊。”因此联想到对于天下的黎民百姓，就更应该让他们安居乐业。由此看到此类现象而触发的感慨推举起来的例子，真是数不胜数。为臣知道这座楼的兴建，是皇上用来振奋精神，凭借不同的景物而触发感慨，无不寄寓着他致力于天下大治的思绪，哪里仅仅是为了观赏长江的美景呢？

彼临春、结绮①，非不华矣；齐云、落星②，非不高矣；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燕、赵之艳姬③，一旋踵间而感慨系之④。臣不知其为何说也？虽然，长江发源岷山⑤，委蛇七千余里而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然则果谁之力欤？逢掖之士⑥，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圣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耶？

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图治之功者⑦，勒诸贞珉⑧。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

注释

①临春、结绮：古时楼名，南北朝时陈后主建造。

②齐云：楼名，故址在今江苏省苏州市，唐曹恭王所建。落星：楼名，故址在今江苏省江宁市，三国时吴孙权所建。

③燕赵：都为战国时的国家。燕国在今河北省北部和辽宁省西南部，赵国在今河北省南部、山西省中部和陕西省东北部。古时候说“燕赵多美女”，此处泛指面容姣好的女子。

④旋踵：转足后跟，极言时间短暂。

⑤岷mín山：在今四川省北部。长江实际上并不发源于岷山，这是古人的误解。

⑥逢掖：古代儒士所穿的袖子宽大的衣服。

⑦宵旰gàn：为“宵衣旰食”的省略，意思是天还没亮就穿衣起床操劳，因心烦事忧天色晚了才吃饭，此处赞美皇帝勤政。旰，晚，迟。

⑧贞珉mín：像玉一样的美石，此处是石刻碑铭的美称。

译文

那临春阁和结绮阁，并不是不华丽啊；那齐云楼和落星楼，并不是不高大啊。无非是因为演奏了淫词艳曲而感到快乐，或者是聚藏了燕赵美女以供寻欢的场所，因此在转瞬之间便烟消云散，而令后人产生无尽的感慨，为臣真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它才好。虽然如此，长江发源于岷山，曲折蜿蜒七千多里才流入大海，白浪汹涌、碧波上下翻腾。六朝的时候，往往倚靠它作为天然的险阻。如今长江南北天下统一，人们只是把它视为一条平静的河流，不必再成为战争上的需要了。然而，这样的结果到底是谁的功劳呢？那些身穿儒士服的读书人中，有登上这座楼而观赏长江胜景的，都应当想到皇上的恩德浩荡得像苍天一样伟大，浩浩荡荡很难形容它的广阔，这跟神圣的大禹开凿疏导洪水的功业一样是功德无量的。忠君报国的心情，难道说不是自然而然地产生的吗？

我很愚钝，奉圣旨撰写这篇《阅江楼记》。想到的只是把皇上废寝忘食、昼夜操劳、励精图治的功德铭刻在精美的石碑上。至于其他流连于风光美景的言辞，一概省略不写，因为恐怕那样会亵渎了皇上的恩德。